露露公主的千层套路

露米 | 魔像

by机

01

结束圣诞夜的宴会,阿尔弗雷德决定去电影院度过余下的几小时。这些年,他频繁地进出会议室,在上司与政员之间巧妙周旋。很多时候,他知道自己被监视着——尤其是当他脱离他们的视线时。

阿尔弗雷德愉快地买下影院的午夜场连票,为盯梢的人(假如有的话)播放一年来最烂的电影。午夜电影通常沉闷、节奏慢。没有英雄、也没有鲜花和阳光的故事……多少有点无趣了。影院除他之外只有两三个观众,他们安静地坐在角落,融为了背景的一部分。荧幕明暗的光如同海水,一阵一阵地漫上观众席。

阿尔弗雷德没去抵抗困意。

电影台词化为无意义的白噪音,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,睡着了。意识逐渐模糊,也没有做梦。无数美国公民也在此刻进入了睡梦。他们拥抱着家人,在圣诞树闪烁的彩灯下、在姜饼人的香气中——温暖、甜美地入睡。暖气流笼罩在阿尔弗雷德的身周,他舒服地轻哼出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温度渐渐降了下来。有人在近处轻念他的名字,隐约的寒气唤醒了他。

“……别睡了。真讨厌啊。”

熟悉的嗓音令人心中一惊。阿尔弗雷德睁大眼睛看清来人,脱口而出: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!?”

淡金色头发的青年注视着他,困惑地微微歪过头:“不是你提出要约会的吗?……阿尔弗雷德。”他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,眼尾轻轻弯起。

他在说什么……约会?!他们至少半年没见了。

他们在名为战争与死亡的棋盘上缠斗,走错任何一步都可能引爆整个世界……一次次地逼近危机,再化解。在这种特殊时期,他们的碰面足以叫所有人心惊胆战。

阿尔弗雷德往后看了看,影院里的另外两个观众消失了。大荧幕播放着意义不明的画面与台词。脱离现实的场景似乎正在脑内一圈圈地扭曲。他冷静下来,整理思绪。

“……伊万。”他尝试着叫他的名字,“虽然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……你是在执行什么神秘任务吗?”

那双薰衣草色的眼睛并没透露出其他信息。伊万只是看着他,眨了眨眼。 “要让我以为在做梦,帮你窃取国家机密?”

“你有病?”伊万收起笑意,“是把梦当真了,又在想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吧。”他站起身,拉着阿尔弗雷德往外走。

“我肚子饿了。再阻碍我吃饭,就杀了你哦。”

他们一起走出影院。明亮的日光刺入阿尔弗雷德的双目,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。身边人的话语迅速在脑内重演一遍。

俄罗斯居然饿了?还想吃饭?印象中,他可从未见过他进食。阿尔弗雷德不禁笑了一声。难不成自己疯了?

力量强盛的国家不需要食物、睡眠,他们毕竟不是人类。等等、难道…… 为验证猜想,阿尔弗雷德咬破了嘴唇。对强大的国家来说,这种创口本该没有超过一秒继续存在的机会。

他咬得重了点,鲜血从细小的裂缝之中溢出,濡湿下唇。

街道上的积雪未化,商铺挂出开业的招牌。耳边全是愉快的谈笑聊天声。阿尔弗雷德被伊万拽着走,在人群中穿行,仿佛也变成了在这城市生活的普通人。

中心大道的甜品店迎接了第一批顾客。伊万拉着阿尔弗雷德坐下,视线落在他的唇上。

“阿尔弗真是没用的笨蛋,弄得脏兮兮的。”

伊万坐到他的身边来,他的双肩倏地绷紧了。

“诶……什么?”阿尔弗雷德被他一反常态的态度所吸引,反倒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他说的话。

“脑子终于坏掉了吗?……算了,请坐好。”

伊万的神情有些松动,看上去不再生气,倒有几分像情人间的嗔怪。他攥着手帕轻轻地擦拭阿尔弗雷德的嘴唇。好近,他们从未靠这么近过。他几乎能看清伊万雪色的眼睫,嗅到手帕上传来的清香……

太亲密了。他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?

来验证一下吧。

阿尔弗雷德抬手放在身边人的椅背上,试探着向他倾过身去。对方并没有躲闪,只是试着擦拭他前襟上滴下的血液。趁此时机,阿尔弗雷德抓住他的手腕,小心地亲吻在他的唇上。

伊万很快挣开他,双颊浮起柔软的绯红:“公共场合……不要这样做。”

这是什么!?

正在发生的一切对阿尔弗雷德来说无疑是闪电雷鸣,他感到自己的认知正在碎裂。这里是异次元吗?现在发生的一切一定不是真的,而是存在在其他时空的平行世界吧?不然他和俄罗斯怎么会进行到这一步?他、和俄罗斯?!

眼前的俄罗斯正低着头切开蜂蜜蛋糕。他握着小勺瞥了一眼阿尔弗雷德,脸上羞涩的红晕未消。阿尔弗雷德的脑袋里莫名回响着时代广场的钟声,一下接着一下,撞得他头晕目眩。

接下来的事更是彻底脱离了轨道,但他已经不会再惊讶了。作为世界第一,阿尔弗雷德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。他甚至对这个奇异的世界起了兴趣,想要探究一番。

于是,他顺着伊万的意思陪他做各种事,再陪他回家。伊万的心情变好了,眼中晕开甜美的笑意。走在楼道里,伊万依然拉着他的臂膀,倚在他身侧。

“就这样带男人回家也没关系?”阿尔弗雷德笑道。

“讨厌。又在胡说了。“伊万轻推了他一下,拿出钥匙开门。

本想追问几句的,但在看清房间里的布局后,阿尔弗雷德愣住了。插着美国国旗的月球海报贴在墙上,棒球棒收纳在壁挂架上,最新款的游戏机摆在桌上……

这是他生活在此处的痕迹。

阿尔弗雷德大步迈向餐边柜,精致的相框里装着两人的合照。照片里的伊万无辜地目视镜头,似乎没有反应过来,而阿尔弗雷德从身后抱住他,脸上是大大的笑容。

“又不脱鞋跑进去……是狗吗?”伊万不开心地说,“下次再这样,就弄断阿尔弗的腿吧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,是吗?终于又像是你会说的话了。”他放下相框,对他张开双臂。“过来,伊万。”

对方脸上有淡淡的疑惑,但还是走向了他。这不可思议的服从令阿尔弗雷德心跳加速、神经兴奋。待伊万走近,他一把将他拉入怀抱。伊万失去平衡跌在他的怀里,但并不抗拒。

“你是属于我的,伊万。”阿尔弗雷德轻托在他的后脑勺,手指穿进柔软的发间, “是这样没错吧?”

他注视着他:“嗯……阿尔弗也是属于我的玩具。”

阿尔弗雷德对着微张的双唇吻下去。异常绵软的触感几乎融化他的心。他边吻边问:“我们还有什么没做过的事吗?”

他眼看着潮红色漫上那雪白的肌肤,对方宛若少女初恋般的姿态令他很受用。伊万对他的着迷正是对他自身魅力的最大肯定,不是么?

“没有做过的事还有很多哦。今天想玩什么呢?”

幽紫色的双瞳仿佛化为迷宫,除了追逐与沉溺,阿尔弗雷德不愿做其他的抉择。

02

近乎癫狂的一夜。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直到第二天都能感觉到。像他们这种奇妙的存在,并本可以不用进食、睡觉,当然,性爱也不是必要的。可是,阿尔弗雷德却感受到了强烈的饥饿感。

伊万像索命一样纠缠着他,带给他疼痛与快感。与此同时,伊万又像这世间最柔顺的情人。他坏心地捉弄他,又甜蜜地依恋着他。数次攀上巅峰的某一刻,他恍惚想到:假如他们并非国家意识体,只是常人——是世上最普通的人类,说不定能够获得幸福吧?

无关国家利益,无关所有形式的竞赛,仅仅是阿尔弗雷德和伊万。

他没能继续想下去。会议桌上,上司咳嗽了几声,将他拉回现实。同事们一齐看向他,他反应过来该自己表态了。

“哈哈,不好意思。到我了?毫无疑问,这是精妙绝伦、万里挑一的想法!我同意。”他举手表赞同,拿起钢笔签了个字,重新抬起头,“对了,你们任何人对于在月面结婚这件事有什么建议吗?”

自然没有人提供任何有用信息。阿尔弗雷德并不沮丧,他打算对伊万求婚。至于婚礼嘛,要办就办世界第一的盛大婚礼!为此,他要好好地策划,大婚当日进行全美直播……

“铃铃铃铃铃……”一阵响铃破化了他的想象。阿尔弗雷德飞速抬起听筒再挂掉。

然而,座机还是响个不停。明明是午休时间。

阿尔弗雷德只好接起来。

“请问是阿尔弗雷德·F·琼斯先生吗?”对面传来庄严的女声。

“是我。什么事?”阿尔弗雷德向后靠在椅背上,抛起桌上的薯片接进嘴里,“等等,先别说,让我猜猜……是积分活动吗?我中了一等奖?”

对方沉默片刻:“NYPD。很遗憾地告知您,伊万·布拉金斯基被卷入车祸,当场死亡。我对您的遭遇感到抱歉。尸体停放在这个地址,请听好……”

接下去的话变成了尖锐的鸣声,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耳膜。室内的场景开始扭曲,顺着一个点旋转,失重感让他犯了恶心。

“琼斯先生?琼斯先生?琼……”

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变成了非人类的机械长音,像运作不良的机器人发生故障。阿尔弗雷德扔掉了电话,办公室的盆栽、桌椅、天花板……全都以他为中心陷落。

他试着抓住点什么东西,但家具都软绵绵地从指缝滑走了。他被沼泽般的地毯淹没,视野归于黑暗。

这感觉与第一晚相似。比海潮更汹涌的虚无感灌入脑内,原办公楼被宇宙虫洞类的东西吞噬,阿尔弗雷德只有不断下沉。在没有引力也没有光的世界里,会出现新的伊万吗?

许久,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地。聚光灯打在他身上,不知是否错觉,他隐约听到掌声和喝彩。

阿尔弗雷德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衣角的灰。抚平褶皱后,他困惑地拉起领带和衬衫,抬起脚看西裤的剪裁。只有私立学校才会要求学生穿校服。并且,世上最早的校服诞生在英格兰……

“你还真有时间自我欣赏。想迟到吗?”

阿尔弗雷德转向声音的主人——亚瑟·柯克兰。

“亚瑟!嗨。”他嬉笑着打招呼,“你是学生会长?”

“你才知道?”英国皱起眉,有点讥讽地看着他。

“哎,也是——”猜中了,阿尔弗雷德很快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,只想好好地探索世界。他跟着英国走向教学楼,同时打量着来往的校友。

忽然,一个影子犹如白幽灵那样穿过人群。阿尔弗雷德心口一紧,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。

“等……阿尔弗雷德,你去哪儿?”亚瑟试着拉住他。

“我去见一个幽灵!”阿尔弗雷德回头对他笑,“还不走,亚瑟?要迟到了哦。”

除非亚瑟像爱丽丝追兔子那样追着他,不然阿尔弗雷德很自信他抓不到他。与此相对,他对于追到那个幻影胜券在握。只要他想做的事,就一定会成功。

阿尔弗雷德跳下几格台阶,拐过小径,跑进北楼的暗面。淡金色头发的少年就倚在墙边。风吹动他的围巾,鞋跟踏在绿草上的压力也是真实存在的。

没有死……他一定是真的在这里。

“伊万……”阿尔弗雷德上前一步,随即感到下颔一凉。笑容僵在脸上,他抬高下巴。

伊万举着粉色的美工刀,阴郁地看着他。

“想做什么,琼斯同学?”

“什么都不做。”阿尔弗雷德猜到他们的关系与上一个世界不同,聪明地做出让步。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,试探道:“一起去喝杯咖啡怎么样?我们是朋友吧?”

伊万的五指松了松,轻声问:“琼斯同学……想做我的朋友?”

刀尖正对着他的喉咙,他无所顾忌地展开笑颜:“嗯,我们一起逃课吧!”

望向他的笑容,伊万有片刻的发愣,但没多久便露出了厌倦的表情。

“我没兴趣。你一个人去吧。”他收起美工刀,幽紫的眼睛紧盯着他。

阿尔弗雷德也没离开。“行啊,我待会儿就去。那你呆在这儿打算做什么?”

“和你没有关系。”

“既然讨厌上课,为什么要来学校?”

伊万久久地凝视着他,神情叫人捉摸不透。

“我是来杀人的哦。讨厌的家伙、不能和他人好好相处的家伙……死掉也无所谓吧?”

少年秀气的面容落于阴霾之中,分不清是睫毛的暗影还是黑眼圈。当他浅浅笑起来时,有着疲倦而诡异的美感。

“就用刚才那把美工刀?”阿尔弗雷德追问道,依然带着轻松的笑意。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答,伊万抿了抿唇。

“琼斯同学,是觉得我在撒谎吗?”

“不,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哦。作为英雄,就该有相信他人的勇气。”阿尔弗雷德向他走近,放慢语速,“还是说……伊万对我说了谎?”

明明仍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,伊万却表现出不安。他抬手按在胸口,额间泌出的冷汗打湿了发丝。

“请离我远点。”

“怎么了?”阿尔弗雷德看出他的异常,“伊万?”

伊万后退几步,虚弱地靠在墙上。他抬眼看他,眼角湿红,令他想起那个与他共度一晚的伊万。阿尔弗雷德被蛊惑着靠得更近。伊万盯着他,慢慢松开手去。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胸口蹦了出来。

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伸手去接。心脏大小的活物落在他的掌心,颤抖着、呼吸着,还浸着血液与薄膜。一个小小的伊万从他的手掌爬起来,仰头看着他。

“……!?“阿尔弗雷德的双肩一颤,差点扔掉手里的小人。他抬起头,看着少年胸前的空洞。

“小心一点,别把我弄掉啦。“伊万抬起血淋淋的双手捧住脸。

坐在掌心的小伊万也冲他笑了。血液如粘腻的蜜糖,丝丝缕缕。强烈的违和感提示着现实与梦境的裂缝。

03

阿尔弗雷德醒来,按掉床头震荡的闹钟。

他在第二个世界呆了不止一天,涌入脑中的记忆与做过的梦交织着,难以分辨。他还没与伊万成为恋人——或许不会了。不管怎样,他都想确保伊万活着。

就这样,他远离了伊万,在校内外调查关于他的一切。偶尔,他选择接近伊万,确认自己调查到的情报。

阴沉的少年坐在他对面,并不满意他点的咖啡。冬去春来,午后吹来的风温暖舒适。尽管如此,伊万一刻也没有解下围巾。他把一块块方糖推进咖啡,捏着小勺轻轻搅动。袖口往上滑去,露出了叶脉般的伤痕。

伊万没有喝咖啡的打算,只是继续着手部动作,静静看着阿尔弗雷德。

阿尔弗雷德回应他的目光,对他露出阳光普照的笑容。

“琼斯同学,是有受虐倾向吗?”

“嗯?没有哦,相反,我希望所有人都听我的。

“那就请别来烦我了。”伊万叮当敲击着咖啡杯,“因为我只想拧烂琼斯同学傻笑的脸。”

“只是这样?伊万明明对我做过更可怕的事。”隔着衣物,阿尔弗雷德握住他的手腕。伊万怔了一下。

“我对你也做过更糟糕的事。”阿尔弗雷德拉起他的手贴到脸边。“现在……要拧烂我的脸吗?”

伊万的五指收紧了,就像猫的爪子一样。他猛地撤回手,嘴边泛起冷冷的笑意。

“琼斯同学果然是受虐狂吧。”

“不,我是英雄。”阿尔弗雷德对他伸手,“要跟我走吗?”

比起英雄,更像是吐着舌头的金毛犬。伊万端起咖啡杯,往他的脸上泼去。半凉的棕色液体顺着金发和镜框挂下来。阿尔弗雷德甩了甩脑袋。 “不懂你在说什么呢。”伊万冷淡地说。

凉咖啡没有浇灭阿尔弗雷德的笑容。“好甜。”他毫不在意地舔进了唇上的液体。“跟我一起逃离这里吧,去别的世界、别的时代、去外太空……怎么样?”

“……”对方的瞳孔缩了一下,保持缄默。

阿尔弗雷德不催促也不追问,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应。他能感觉到,这个世界的伊万日益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,随时可能化为幻影。有那么几次,他在电视频道闪烁的雪花里看到濒死的伊万。黑白场景里,唯有流出的血液是红色的。即使并未真正见过死在车祸里的恋人,画面却一遍遍地上演。他看着他颤抖的手指,鲜红、柔嫩的内脏……

“擅自觉得能够拯救谁的英雄,是不是蠢过头了?”伊万低语着,视线仿佛放在了很遥远的地方。

“那有什么不对吗?在做某件事前,首先要相信自己能够做到。坚信下去、付诸行动……就连宇宙都会为你让步。”他紧盯着他的双眼,毫不退让,“这就是我的力量来源之一啊。”

“就是这种自大很讨人厌。”伊万站起身,“有没有想过,我不需要你的拯救?”

阿尔弗雷德仰头看着他,试图从他的脸上捕捉情绪。伊万走过他的身边,他再次攥住他的腕部。

那一瞬,他感觉到浓稠的血液从伤口溢出,淌入他的指缝。湿热的触感如此真实。

“抱歉。”阿尔弗雷德条件反射地收回手。然而,五指干净,一滴血也没有。伊万没再看他一眼,推开门离开了。

那天以后,伊万一直没来学校。大概是第六天的下午,他得到了伊万自杀身亡的消息。所有同学都在讨论着这条死讯,装着各种语言的气泡飘在半空中,将教室塞满。

湿滑的血液好像又在指腹蔓延,阿尔弗雷德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。他低下头,看着微微战栗的手掌。汗液被顶灯照亮,闪着光,几乎使人头晕。无论如何,这一次要看到伊万……

不可见的丝线控制着他,令他成为按照主人意愿行动的木偶。但强烈的信念驱动着阿尔弗雷德的四肢,他想要动起来、挣脱桎梏他的东西,到伊万的身边去。

最终,线被撕裂了。阿尔弗雷德推开人潮,顺着阶梯跑下去,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。调查到的伊万的住址早已熟记于心,但脚下的路无限延伸着,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。

“哈啊……”疲惫感愈来愈强,阿尔弗雷德急喘着,对着伊万的住所伸出手。身后的建筑逐一消失,黑色吞噬了天空,只剩下抵达不了的海市蜃楼。

路面渐渐隆起,变成了球体。阿尔弗雷德跌倒了。顷刻间,他变得渺小,只感到引力拉扯着他,就快要碾碎他。

狂风穿过他,将他掷入下一个世界。

04

温热的织物垫在身下,是最适合睡觉的柔软度。四肢无力,体内虚软,大脑犯懒……阿尔弗雷德艰难地唤回意识。帷幔垂在床侧,一个苍白的影子在他的视野里晃动。

“阿尔弗!”有人扑进他怀里,微热的呼吸撞在他的颈窝。

阿尔弗雷德轻轻推开对方,看到一双湿润的眼睛。

“伊万?”

面前的伊万年轻得出奇。他身材瘦削,丝绸睡袍松松地挂在骨骼上,有撕扯过的痕迹。雪白的肩颈点缀着微红的吻痕。是自己所为吗?不知为何,只是想象着将这样的伊万掌控在手中……阿尔弗雷德就血液沸腾。

“刚才,怎么叫阿尔弗都不醒,我还以为……”伊万垂下脑袋,没再说下去。

“你在担心我?”阿尔弗雷德惊奇地坐起身。为了看清伊万的表情,他轻抬他的下巴,让那张脸完整地露出来。

“嗯……”伊万脸蛋泛红,双目含着羞涩的爱意。“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呀。”

这句话堪比落地惊雷,酥麻的锤击感直直灌入他的脊椎。

“丈夫?”阿尔弗雷德大喊出声,脸上写满震惊,“我?!”

“嗯……。这是什么意思?”伊万伤心地眨着眼,看上去快要掉泪了。“果然,还是后悔了吗……”

伊万的举止比任何时候都幼态。他曲起指节轻拭眼角的泪,紧咬着嘴唇。这模样叫人毛骨悚然,可多看几秒,又觉得可爱。

“这个世界的伊万是我的妻子啊……太好了。”他一把抱住他,两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缠绵。阿尔弗雷德低头,在他的颈侧吸气。他的手掌从伊万的背脊下滑到收窄的腰部,能摸到骨骼生长的轨迹。

“好瘦啊。”他笑了笑。

“阿尔弗……”伊万在他怀里缩了缩,本能地挣扎起来。

就像想逃走的猎物一样。遇到这种情况,阿尔弗雷德只会抱得更紧。

“我们来做夫妻间的事吧?”他低头在伊万的后颈落下亲吻。眼看着妻子的雪肌烧上淡红色,阿尔弗雷德心潮澎湃。

“真的可以吗?”伊万的声音闷在他胸前,喷洒的热气令他心里痒痒的。

“有什么不可以?”他松开怀中人,试着理解他话里的含义。难道他在这个世界对性爱过敏?还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?

“阿尔弗真是什么都不记得啊。”伊万纯真地笑着,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滑。

碰过的地方像燃起火焰,他不由地心思荡漾。

“发生了什么?”他抓过他的手握在掌心,“告诉我。”

闻言,伊万安静了几秒,慢慢躺进他的臂弯。浅金色碎发遮挡了他的眼睛,阿尔弗雷德伸手拨开。透明的泪珠像一颗颗宝石坠出他的眼眶。

“你忘了吧……我已经死了这件事。”伊万仰头看着他,连日光映在他的脸颊上也是冰凉的。

后背宛若浇下雪水,阵阵发冷。阿尔弗雷德使劲握住他的手,竟什么也感觉不到。

在那一瞬,所有的记忆细节涌倒流回脑海。

昨晚是重要的盛典,分散在各国的家族成员在这几日前往城中的夏宫。仆人们为宫廷权贵撑起华盖,两侧有皇室护卫跟随,阿尔弗雷德和伊万就跟在皇帝和皇后身后。

晚宴极尽奢华,菜肴摆满了长桌。烤孔雀、鹤肉和天鹅肉的混合派、以及各类肉冻和浓汤等。在那时,皇帝的副官祝贺公主新婚,并为阿尔弗雷德送上一杯美酒,祝他英武勇猛。他笑着回应,将那杯酒一饮而尽。

作为帝国的鳌婿,首要任务当然是取悦公主。他要教他跳舞,拥抱他、亲吻他、爱他……然后杀死他。

伊万高挑瘦削,拥有一双天真的紫色眼睛。外出时,他戴上黑网面纱,只对阿尔弗雷德投来甜美的微笑。接近他并不难。伊万信任他,就像孩童信任自己的第一个朋友。他们的国家对立,战争一触即发,阿尔弗雷德身负重任而来。除了必要的情报获取,他还将夺取伊万的性命。

皇亲国戚在餐桌上交谈,伊万乖巧地坐在阿尔弗雷德身旁。他穿着缀有蕾丝边的纯白葛布衣裙,脖子上系着黑色丝绸。这一晚,女仆们在盥洗池里洒满了玫瑰花瓣,伺候他们沐浴。

伊万赤身裸体地坐在池边,皮肤被热水熏成粉红色。他接过阿尔弗雷德递给他的毒酒,毫不知情地喝下。

他们在浸满花瓣的浴池里做爱,阿尔弗雷德不知羞耻地敞开身体,引导他一次次进入自己。

“我困了。”许久,伊万恍惚地倚向他的肩头,“抱我回去休息好吗?”

“好。”阿尔弗雷德亲吻他的额头,“晚安,我的爱。”

精心搭配的衬裙、鞋袜与珠宝都放在一侧。仆人们擦拭伊万的身体,为他换上干净睡袍。阿尔弗雷德抱起自己的妻子走回房间。

“想起来了吗?”伊万的身躯是半透明的,很容易就穿过去。阿尔弗雷德全身发凉,凝视着怀中的白色幽灵。

“我已经不在了。但我不会怪阿尔弗的哦……”他双手捧住阿尔弗雷德的脸,彻骨的寒气几乎在一瞬侵入他的血液。

“因为,我最喜欢阿尔弗了。”

05

每一个世界的伊万都以不同的方式死亡。那之后,阿尔弗雷德便会去往新的世界。

他看到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任何可能存在的平行世界与完全不合乎常理的诡异世界。他们有过快乐的时光,但终以死亡结尾。他开敞篷车载着伊万在美国的公路上疾驰,或与他一起在无名星球上看漂浮的太空垃圾。他们生活在苏联科幻画报里的全新社会,在通勤的轨道上相遇……

渐渐地,他不再计数了。发生过的一切都在与他作对,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。事情本该顺着他的意愿发展,出现转机。总会存在着一个能顺利救下伊万的世界,本该如此。若是成功,那样的世界就能继续运转下去吧。

可是,他只是掉入了失败的循环之中。无法解救伊万,也无法获得幸福。 无数次经历在脑内倒放,阿尔弗雷德搜寻着可用的情报。作为国家意识体,他们的体内总是储存着超量的信息、无限的生命力。只要国家存在,他就不会灭亡。

伊万像被打碎的镜子,在不同角度折射出不同的面。他们的核心或许是一致的——譬如每个世界的运行都不会遂他的意。阿尔弗雷德不禁猜测,这是伊万给他下的诅咒吗?

黑幕白字,跟主人公的对白似的,投在大银幕上。电影院爆裂的声效与闪光在那一秒唤醒了他。

心跳声在耳内回响,阿尔弗雷德睁开眼深深地吸气。这一次是现实吗? 他猛地转头看向右手边的人。

最接近他认知的国家意识体平静地望向他,等待着他平复呼吸。

“美国君,我已经玩腻了。”他说,“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安排。” 幕布上明灭的光落在两人的脸上,阿尔弗雷德不动声色地盯着他。

“你伪善、恶心的一面让我很失望……但我不喜欢在电影途中离场。”伊万百般聊赖地靠在他的肩头,倦怠地说,“本以为能看到更有趣的东西,没想到你比想象中的更令我作呕。”

再次感受到了。丝线穿过他的四肢,被握在手里把玩的冰冷感。阿尔弗雷德不喜欢被控制,但眼下的怒气更多还是因为情感被虚置、数不清的伊万被无意义地杀死。

对方观察着他的表情,歪过头:“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些别的‘我’了吧?”

阿尔弗雷德直视他,几乎恶狠狠地回答:“比起现在的你,确实是他们更可爱一点。”

究竟在想什么,才会一次次杀死不同世界里的自己?难道是嫉妒?还是担心自己沉溺于幸福的虚像?阿尔弗雷德托起脸打量着身边人的神情,没有问出口。

伊万冷冷地轻笑一声。

“你也发现了吧,他们每个都是我,又都不是我。”他侧过头,“那种性格单一明确的造物简直像二次元角色一样……怪不得你会喜欢。”

美国的脸上有未消的恼意,这令他看上去年轻、生气蓬勃。电影明灭的光影掉进他的蓝眼睛里,伊万忽然发觉他如此专注地凝视着自己。

既然喜欢上了每一个分裂的我,那也意味着喜欢真正的我吧?

伊万想要这样嘲讽他……可是,不想听到肯定的答案。只是设想那种可能性,心脏便感知到了无端的窒痛,不知是要碎裂、还是跳出胸口。
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了?”阿尔弗雷德反驳着他前面的话,“在你的操纵之下根本很难改变路线吧。”

伊万拉回思绪,淡淡地回应:“原来你是能和不喜欢的人做很多次的类型啊,美国君真是淫荡呢。”

阿尔弗雷德无言以对了。他静默一会儿,选择看电影。

各个世界的剧情正在上演,现实与梦境融合,他眼看着自己数次失去拯救伊万的机会。阿尔弗雷德当然想看自己和伊万主演的电影,但不是以这种形式。

如果不是国家意识体的话,是否会有转机。

这句话作为主角的心声,也出现在了大银幕上。

“不是意识体的话……”他轻声道,“毫无意义的假设呢。”

“我是说,作为普通人类存在。你有想过那会是什么样的吗?”

“美国君,你没懂我的意思。”伊万垂下眼,“我们之所以相遇,仅仅是因为这世上恰好有国家意识体。解除了这个前提,我们根本就不存在。”

“不,我相信所有的存在都是必然的。就像机器有运行的核心,每个个体也该有灵魂之类的东西吧?”阿尔弗雷德看着他,“不是在这里,就在别处。不是现在,就在未来。如果我和伊万会相遇,那就一定会。”

俄罗斯轻咬着嘴唇。他摇摇头:“美国君的信心从何而来?像笨蛋一样。而且……我讨厌人类。”

人类尸体在他眼中与商场的塑料模特无异。成千上万的尸体曾倒在他的眼前。生命逝去,血流成河。伊万的腹部绞痛,失去力气。日与夜,他被国民极端的恨意折磨着。为什么要那么做呢?为什么憎恨、为什么抗争。为什么事情总会如此发展?

在梦中,伊万看到时代的快速更替。子弹穿过内脏,鲜血涂满大地。多年后,木偶和塑料苏醒,又成了活生生的人类。他们生生死死,不断重复着过往的历史。总会有贪婪的人类。总会有残忍的、冷漠的、软弱的、愚蠢的人类,他们凝聚成无用的善、可怖的恶,成为一团没有意义的混沌物。 “伊万是人类的话,也会讨厌自己吗?”

这就是美国的自大之处。明知道问题的答案,还是会问出口。

“我讨厌所有人。”伊万看向他,“包括我们的存在。”

电影结束了。画面定格,参演列表滚动着乱码,片尾曲响起。意识到分别即将来临,阿尔弗雷德侧身,拉近了伊万。

最后一线光在脸上熄灭,阿尔弗雷德吻了他。

黑暗中,他们唇舌相缠,就像在虚幻的梦境中,他们交换了无数个快乐的、甜蜜的、悲伤的吻。

阿尔弗雷德轻托着他的面颊,感觉到濡湿的轨迹。他在嘴角尝到了微凉的液体。

“伊万……”

就像王子永远追不到逃跑的灰姑娘,伊万也从阿尔弗雷德的手中消失了。片尾曲结束,黑暗降临。他没来得及说完想说的话。

06

街灯照亮了比糖霜还细的雪。阿尔弗雷德站在橱窗前,看着所有的电视播放着同一个画面。星星、交叉着的锤与镰在夜色中摇晃,永远地落于克里姆林宫的上空。

苏联领导人辞职,移交了克里姆林宫及其残留的政治权力。苏联作为主权国家不复存在。国家意识体的葬礼将在翌日举行。

主持人宣布着这一震动世界的消息,阿尔弗雷德即刻感知到了国民的情感。他聆听到千百种声音,可混在一起又变为糖浆似的液体流走。阿尔弗雷德什么也听不进去。午夜电影的放映像一场漫长的梦,他在其中经历过数不尽的世界,而现实正在他的眼前割裂。

他只是盯着与美国的温暖圣诞截然不同的景象。寂静的夜空最终吞没了苏联国旗,昔日艳丽的色彩犹如一个鬼影。这个无声的冬夜彻底改变了世界。阿尔弗雷德感受着体内的震荡与回响,大脑一片空白。

回到公寓,阿尔弗雷德坐在落地窗前,没有去接响个不停的电话。

这次不需要通知了。他想,苏联的死讯天下皆知。

他翘了上司召开的紧急会议。反正他很久之前就提供过自己的意见。通过重要会议,上司提出要协助新政府控制核按钮。他们担心苏联死后的动乱,于是与其他国家一起提供援助资金,稳定局势。

葬礼比想象中的更平和。阿尔弗雷德着正装出席,对到场的大人物一一点头致意。圆柱大厅播放着起肃穆的哀乐。国民们手持鲜花来到现场,为逝者默哀。有人流泪,更多人只是沉默。

阿尔弗雷德也带了一束花。他走在上司的身旁,接近了棺木。

那一刻,他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。像急病、风雪、德州的沙尘暴……阿尔弗雷德的指尖轻微发抖。昨夜到现在,他再一次感到自己坠入幻梦。

灵柩里摆满盛放的鲜花。伊万·布拉金斯基躺在花儿之中,双目轻闭。人类死后的面容会出现变化,入殓师将通过化妆整仪尽可能将其复原。可是国家意识体又怎么样呢?他凝视着伊万雪色的睫毛与面颊,只觉得比梦境更不真实。

伊万从未给他看过自己死去后的模样。

FIN